赵禄寒本被胡从智拉扯着往外走,听了这番话,怒火中烧,心道:「这厮欺
人太甚,管他什么鱼三公子、虾二公子,今天这饭还就在此吃定了。」
一摸口袋,尚有几钱银子,便拉着胡从智回头进店,也不听他苦劝。
虞希尧轻摇折扇,笑吟吟的看着赵禄寒反身进店,他平时作威作福惯了,今
日聚众饮酒,心情颇佳,就有心拿这穷酸取乐,见赵禄寒寻到一空桌正待过去落
座,把折扇合起一挥,朝那边一指,身旁便有一人笑着站起快步过去抢先落座,
占了那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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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寻了三桌,都被人抢先占下,店内众人都是连声哄笑,都要瞧虞公子如
何作弄人,虞希尧自顾同旁人饮酒,故意大声谈笑,更显得赵禄寒尴尬。
赵禄寒初时只凭胸中一股怒气,没头没脑的便进来,现在被人作弄,站在店
内尴尬异常,不知如何收场,又连累了胡从智,心中大悔,愈发恼恨起虞希尧来。
正没奈何处,只听店内一角传来一清脆声音道:「二位先生,如不嫌弃,过
来一同落座吧。」
声音清脆悦耳,十分动听。众人心中都是微微一惊,此时邀二人同坐,便是
得罪了虞三公子,待看清声音传处,都是目瞪口呆。
只见店内一角处一桌坐着二人,具是年轻俊俏的少年公子,尤其是说话那人,
着一件蓝色软烟罗圆领袍,身材纤细,皮肤白皙,唇若丹朱,俨然贵侯王孙。
众人无不意夺神摇,自惭形秽,均想:「什么宋玉潘安,卫阶周郎,比起此
人来只怕都遥遥不及。」
赵禄寒正自窘迫,见有人邀请,自是万分愿意,当下便向那蓝衣公子告了一
声罪,同胡从智一同落座,只见桌上放着几碟点心,一张棋盘,原来二人正在对
弈。
蓝衣公子待二人落座,便撤去棋盘,吩咐店家重上了一壶茶,又点了一碟糟
鹅胗掌,一碟笋丝,一尾酒糟鲥鱼,一碟十香瓜茄,又要了一壶金华酒。须臾店
家送上菜来,果然精致,色味双全。
赵禄寒向蓝衣公子做了一作揖,道:「多谢公子盛情,使我二人免于尴尬。
在下赵禄寒,表字亦坚,这位是吾兄胡从智胡可愚,敢问二位公子高姓大名?」
蓝衣公子略一沉吟,道:「在下李纯,字可笑,这个是小仆李梅。相逢偶遇,
把酒言欢,何须言谢,只是好教赵兄胡兄得知,世间也并非尽是狗眼看人之辈。」
这话讥讽虞希尧,若在平时,似虞希尧这般无理也要欺人之辈,早就暴跳如
雷,呼唤恶奴去殴打了。只是眼见李纯这俊俏王孙,竟神魂颠倒,心神摇曳,对
讥讽之语充耳不闻。
店内众人也都目不转睛瞧着那四人,心里都酸溜溜的,暗道明珠暗投,一朵
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晚明风气开放,官宦富商不但广纳美妾,更喜欢蓄养娈童,男风颇盛。富家
公子大多有龙阳之好,喜欢涂脂抹粉,结交美貌少年,光明正大地调风弄月。民
间不以为耻,反引为风流韵事,津津乐道。
眼见得四人交谈对饮,虞希尧心里不是滋味,暗恨自己先前没往那边留意,
竟漏看了店内还有这一个美少年,否则早就过去结交了。见李纯替赵禄寒二人化
解尴尬,心头不快,只顾低头吃酒。店内众人与赵禄寒本无仇怨,只是不想得罪
虞公子,此时虞希尧偃旗息鼓,也自都不再管闲事了。
四人对饮了几杯,赵禄寒心中不快,却是酒到杯干。小声问胡从智道:「那
个什么虞公子是何许人也,无故欺人,如此猖狂。」
胡从智也悄声道:「此人是本地一出了名的纨绔,家财万贯,平日花天酒地,
走马斗鸡,这无故欺人之事倒也没少做。上一科院试放榜,此人居然也榜上有名,
中了秀才生员,想来应该是在学问之外花了不少钱财,做了不少功夫。眼下有了
生员功名,在府学进学,却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结交一干纨绔终日花天酒
地。听人说近来虞府还向薛家去提亲,不知结果,若真成了,那才真叫明珠暗投
呢。」
听胡从智这番话,李梅便瞧向李纯,李纯妙目精光一闪,眉头微促。
赵禄寒叹道:「哼,这般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竟也能得中生员,实是可叹。
这薛家又是什么样的人家?」
胡从智道:「也是本地富绅,那薛府的薛公,乃是壬午科进士,点了翰林院
翰林,任工部给事,放过一任乡试考官,因不喜阿附权贵,辞官回乡,专心做学
问。这薛翰林在山东士林中颇有名气,家中奴仆万千,良田万顷,富贵非凡。只
可惜薛家人丁不旺,薛翰林前几年过世,膝下却没有男丁,只留下一个幼女,那
薛小姐年方十八,得老翰林千恩万宠,琴棋书画具佳,不输男儿。只是听说自幼
骄纵使性,提亲的踏破了门槛,却也难入她法眼,竟要自择夫婿,那虞公子跟薛
家提亲,我看未必能成。」
李梅忽然用手把桌子一拍,喝道:「你们俩好好说话吃酒,又说起别人家小
姐有的没的做什么!」
赵、胡二人具是一惊。
李纯皱了皱眉,对李梅道:「休得无礼。」
顿了一顿,又冲二人微笑道:「二位先生似也是读书人?仙乡何处,妻儿可
在此间?」
赵禄寒拱了拱手,道:「我二人本贯登州府福山县人氏,说来惭愧,在下考
场蹉跎,接连失利,虚度四十余年,却只是一个童生而已。拙荆早丧,只余下一
女,眼下在亦在城中。」
李纯点了点头,浅浅的斟了一杯,道:「我闻亦坚兄言谈不凡,胸有才学,
何妨下科再考,或许能高中。」
赵禄寒道:「一把年纪老童生,又考什么了,自上一科落榜,便已绝了科场
争雄的心思了。」
几人又喝了一阵子,金华酒本不甚烈,但赵禄寒考了数十年,青春虚度,胸
中抑郁,就有些不胜酒力,酒入愁肠,便把这满腹委屈倾诉出来,胡从智和李纯
都劝勉了一阵。
赵禄寒喝了一杯,借着酒力,道:「我考了数十年,自认八股制艺也还算尚
可,翻看那些时文集子,与我比似也未强多少,只可恨阅卷官有眼无珠,又可叹
八股禁锢天下士子,让天下士人只知死读书,更有甚者,都到中了生员,却只知
八股程文,至于什么唐诗宋词一概不读,问及李太白、杜工部,更是瞠目,不知
是何许人,这等腐儒也能得中生员,岂不可笑!天下有才之士被科考所误着不知
有多少,青春虚度,到头来
悔之晚矣!」
这话声音说的略大,引得店内众人纷纷侧目,胡从智拉了拉他衣襟,悄声道:
「莫要狂言,咱们只管吃酒。」
李梅白眼一翻,正待讥讽,李纯却拊掌高声道:「说得好!闻此言便知亦坚
兄眼界高远,想这八股文乃是太祖所制,行文严苛,嘉靖之后更是每出考题尽皆
为无理搭,从四书五经中截取只言片语拼凑成题,却要考生代圣人立言,如此岂
非反歪曲圣人本意?」
这话正中赵禄寒胸怀,登生知己之感,忙举杯敬了李纯。
耳听得李纯那边叽叽喳喳,虞希尧坐在这里好不难受,听到李纯赞叹赵禄寒
那穷酸,更是妒火中烧,待要发作,但只拿眼乜着李纯明眸皓齿的模样,满腔怒
火竟自烟消云散,只是馋极了那美少年,心如千万只猫爪在挠一般,心痒难耐,
当下便满斟一杯,朝李纯那一桌走去。
来到李纯等人桌前,虞希尧满面堆笑,道:「在下虞希尧,表字子高,敬李
公子一杯,还请李公子到那边落座,一同饮酒如何?」
李纯却理也不理,只顾同赵禄寒、胡从智等说话,谈一些八股时文之弊。李
纯向赵禄寒请教时文,赵禄寒便把上一科院试做的那篇背诵了出来。
虞希尧端着酒杯站在那无人搭理,好不尴尬,他自幼娇生惯养,得父兄宠爱,
平素一呼百应,什么时候这样被人无视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中怒火中烧,
却不曾想他适才作弄旁人时旁人感受如何。
耳听得赵禄寒背诵了一篇五百余字的八股,虞希尧冷笑连连。
胡从智说他不学无术,确是冤枉了他。虞希尧得父亲骄宠疼爱,自幼延请名
师授课,人又是极聪明的,只不过心猿意马,对书法绘画,吹拉弹唱,投壶行令,
走马斗鸡等事均是一点即通,读书就有些懈怠。但得名师指点,传授了八股心得,
制艺虽不甚佳,但比之寒门苦读的赵禄寒却要强上一些。
待赵禄寒一篇背诵完毕,虞希尧便冷笑道:「此文做的狗屁不通,却也在此
狂妄自尊,诽谤圣贤,自己不学无术,不怪自己制艺不精,反倒怪起八股时文来,
当自己是提学宗师么?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赵禄寒一生蹉跎科场,本自抑郁,闻此言登时满面涨红,双手颤抖,气的说
不出话来。
李纯扬眉道:「你说他制艺不精,难道阁下便才高八斗了?」
虞希尧见李纯跟自己说话,连忙笑道:「才高八斗算不上,但要胜过乡野穷
酸,自是绰绰有余。李兄若不信,就请到我那一桌,咱们相互切磋一番。」
李纯道:「虞公子休要故做谦虚,装模作样,你既自认才学,我与你赌一赌,
你敢不敢?」
虞希尧看着赵禄寒,冷笑道:「赌八股吗?好啊。」
李纯适才听了赵禄寒背诵的制艺,知问题所在,这老童生在乡间闭门苦读,
无人指点,于八股文的应试技巧一无所知,而且心中厌恶八股束缚,作起文来尽
情挥洒,却不知愈是这样,考官愈是不喜。整个登州府院试各县童生过千,每人
三篇八股文,数量繁多,阅卷官阅起来极为吃力,往往只看破题承题便定下是否
录取,赵禄寒不在破题上下功夫,先声夺目,自然不易取中。
但当着虞希尧面说赵禄寒作文不佳,却也是不肯,有心要夺虞希尧面子,便
道:「我们适才正说八股束缚思维,如何又要赌文?听闻虞公子琴棋书画尽皆精
通,我就与你赌棋,如何?」
虞希尧点头道:「赌棋亦可,只是没有彩头确实无趣。」
李纯眉头一皱,不悦道:「你要赌什么彩头?」
虞希尧涎着脸道:「我若赢了,你便随我回府,我在家中设一小宴,咱们切
磋诗书棋艺。」
「放肆!」旁边小仆李梅听了顿时火冒三丈,怒喝道:「岂有此理!公子,
咱们不和他赌,看他能怎的!」
不料李纯却点头了点头道:「好,就是如此。」
李梅睁大眼睛瞪着李纯,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子!」
李纯却是摆摆手,拿眼睛瞟向虞希尧:「你赢了我随你回府,我若赢了么……」
顿了一顿,瞧见虞希尧手中拿的洒金川扇,便道:「我若赢了,你把这扇儿
抵给我,从此以后但见此扇,需听从号令,不得有违。」
虞希尧折扇一扬,「刷」的一下打开,只见扇面中岗陵逶迤,草木蒙茸,显
是名家所作。
虞希尧笑道:「李公子却也识货,此扇为华亭董玄宰所画,价值不菲,李公
子如若喜欢,送给你又有何妨?若说听从号令,嘿嘿,待公子随我回府,到时要
我听从号令又有何难?」说话间便露出猥亵笑容。
董玄宰便是董其昌,此人书画双绝,海内
文宗,曾任东宫太子的讲师,在士
林中极为有名,他的书画往往千金难求,是以店内众人听说是董其昌的扇面,都
是「哦」的一声,心中都十分羡慕。
李纯见虞希尧笑的恶心,心中厌恶,眉头微促,撤去了桌上酒菜,把刚刚收
起来的棋盘又摆了出来。
虞希尧合上折扇,指着赵禄寒道:「与公子赌棋可以,但我瞧见这穷酸心中
讨厌得紧,我偏要再赌一轮八股。」
赵禄寒大怒,便要答应。
正待此时,只听有人迈步进店,高声笑道:「子高兄要赌八股?那我来的正
巧了,我来同你赌如何?」
众人一齐朝那人望去,只见来人穿一件缎面鹤氅,体型颀长,清新俊逸,仪
表堂堂,身后跟着着几个小奚奴,正大笑着朝这边走来。
虞希尧见是此人,面带不愉,心中厌恶,冷冷道:「哪都有你,真是令人不
快,明章兄今天又跑这里来凑热闹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