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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儿 第 77 部分阅读

好了,到目前为止,事情还不算太坏,人也骂了,错也认了,就这么收场吧。

然而李太后不肯干休,她拿出了yi本书,翻到了其中yi篇,交给了万历。

这似乎是个微不足道的举动,但事实上,张居正先生的悲惨结局正是源自于此。

当万历翻开那本书时,顿时如五雷轰顶,因为那本书叫汉书,而打开的那yi篇,是霍光传。

霍光,是汉代人物,有个异母兄弟是名人,叫霍去病。但在历史上他比这位名人还有名,干过许多大事,就不多说了,其中最大的yi件事情,就是废过皇帝。

废了谁,怎么废的,前因后果那都是汉代问题,这里不多讲,但此时,此地,此景,读霍光先生的传记,万历很明白其中的涵义:如果不听话,就废了你

而更深yi层的含义是:虽然你是皇帝,但在你的身边,也有yi个可以废掉你的霍光。

万历十分清楚,这位明代的霍光到底是谁。

生死关头,万历兄表现了极强的求生,他当即磕头道歉,希望得到原谅,并表示永不再犯。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看到惩罚已见成效,李太后收回了威胁,但提出了yi个条件:皇帝大人既然犯错,必须写出检讨。

所谓皇帝的检讨,有个专用术语,叫“罪己诏”,我记得后来的崇祯也曾写过,但这玩意通常都是政治手段,对“净化心灵”毫无作用。

想当年我上初中时,为保证不请家长,经常要写检讨,其实写这东西无所谓,反正是避重就轻,习惯成自然,但问题在于,总有那么几个缺心眼的仁兄逼你在全班公开朗诵,自己骂自己,实在不太好受。

而皇帝的“罪己诏”最让人难受的也就在此,不但要写自己的罪过,还要把它制成公文,在天下人面前公开散发,实在太过丢人。

万历兄毕竟还是脸皮薄,磕完头流完泪,突然又反悔了,像大姑娘上轿yi样,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动笔,关键时刻,yi位好心人出现了。

“我来写”

无私志愿者,张居正。

要说还是张先生的效率高,挥毫泼墨,片刻即成,写完后直接找冯保盖章,丝毫不用皇上动手。

万历坐在yi旁,呆呆地看着这yi切,喝醉了酒,打了个人,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差点被人赶下岗

在他十八岁的大脑里,yi切都在飞快运转着,作为yi个帝国的统治者,为什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是谁导致了这yi切是谁压制了自己

他抬起了头,看到了眼前这个正在文案前忙碌的人,没错,这个人就是答案,是他主导了所有的yi切,这个人不是张先生,不是张老师,也不是张大臣,他是霍光,是yi个可以威胁到自己的人。

在张居正和李太后看来,这是yi次良好的教育机会,万历兄将从中吸取经验,今后会好好待人,在成为明君的道路上奋勇前进。

然而就在这yi团和气之下,在痛哭与求饶声中,yi颗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八年的感情就此划上句号,不是因为训斥,不是因为难堪,更不是因为罪己诏,真正的原因只有yi个权力。

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已经是皇帝了,凭什么指手划脚,凭什么威胁我你何许人也贵姓贵庚

这就是万历八年发生的醉酒打人事件,事情很简单,后果很严重,皇帝大人的朋友和老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敌人。

但整体看来,局势还不是太悲观,毕竟还有李太后,有她在中间调和,张居正与万历的关系也差不到哪去。

可问题在于,这位中年妇女并非缓冲剂,反倒像是加速剂,在日常生活中,她充分证明了自己的小生意人本色把占便宜进行到底。

自从有了张居正,李太后十分安心,这个男人不但能帮她看家,还能帮她教孩子,即当管家,又当家庭教师,还只拿yi份工钱,实在太过划算。

对于小生意人而言,有便宜不占,那就真是王八蛋了,于是慢慢地,她在其他领域也用上了张居正,比如吓唬孩子。

小时候,我不听话的时候,我爹总是对我说,再闹,人贩子就把你带走了,于是我立刻停止动作,毛骨悚然地坐在原地,警惕地看着周围,虽然我并不很清楚,人贩子到底是啥玩意,只知道他们喜欢拐小孩,拐回去之后会拿去清炖,或是红烧。

万历也有淘气的时候,每到这时,顶替人贩子位置的,就是张居正,李太后会以七十岁老太太的口吻,神秘诡异的语气,对闹腾小孩说道:

“你再闹让张先生知道了,看你怎么办”使张先生闻,奈何

这句话对万历很管用,很明显,张先生的威慑力不亚于人贩子。

自古以来,用来吓唬小孩的人或东西很多,从最早泛指的老妖怪,魔鬼西方专用,到后来的具体人物,比如三国时期合肥大战后,战场之上彪悍无比的张辽同志,就曾暂时担任过这yi角色再哭,张文远来了,再后来,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也客串过yi段时间,到我那时候,全国拐卖成风,人贩子又成了主角。

总而言之,时代在变,吓人的内容也在变,但有yi点是不变的,但凡当这类主角的,绝不是什么让人喜欢的角色。

所以从小时起,在万历的心中,张居正这个名字代表的不是敬爱,而是畏惧,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他的那位生意人母亲。

对不断恶化的局势,张居正倒也不是毫无察觉,在醉酒事件之后不久,这位老j巨滑的仁兄曾提出过辞职,说自己干了这么多年,头发也白了,脑袋也不好用了,希望能够早日回家种红薯,报告早晨打上去后,yi顿饭工夫回复就下来了不行。

万历确实不同意,yi方面是不适应,毕竟您都干了这么多年,突然交给我,怎么应付得了;另yi方面是试探,毕竟您都干了这么多年,突然交给我,怎么解释得了。

两天后,张居正再次上书,坚决要求走人,并且表示,我不是辞职,只是请假,如果您需要我,给我个信,我再来也成。

张居正并不是虚情假意,夏言c严嵩c高拱的例子都摆在眼前,血淋淋的,还没干,唯yi能够生还的人,是他的老师徐阶,而徐阶唯yi的秘诀,叫做见好就收。

现在是收的时候了。

这话yi出来,万历终于放心了,不是挖坑,是真要走人。按照他的想法,自然是打算批准了,如果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大团圆结局是可以期待的,然而关键时刻,闹事的又出场了。

生意人和政治家是有区别的,最大的区别在于,政治家是养羊,生意人是养猪。养羊的,每天放养,等到羊毛长长了,就剪yi刀接着养,无论如何,绝不搞鱼死网破,羊死毛绝的事情,而生意人养猪,只求养得肥肥的,过年时yi刀下去,就彻底了事,没有做长期生意的打算。

李太后是生意人,她没有好聚好散c细水长流的觉悟,也无需替张居正打算,既然好用,那就用到用废为止,于是她开了尊口:

“张先生不能走,现在你还年轻,等张先生辅佐你到三十岁,再说”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做商量

这可就缺了大德了。

想走的走不了,今年都五十六了,再干十年,不做鬼也成仙了。

想干的干不上,今年才十八岁,再玩十年,还能玩出朵花儿来

但太后的意旨是无法违背的,所以无论虚情假意,该干的还得干,该玩的还得玩,张居正最后yi个机会就此失去。

既然不能走,那就干吧,该来的总要来,躲也躲不掉,怀着这种觉悟,张居正开始了他最后的工作。

从万历八年1580到万历十年1582,张居正进入了yi种近乎癫狂的状态,他日以继夜地工作,贯彻yi条鞭法,严查借机欺压百姓的人员,惩办办事不利的官员,对有劣迹者yi律革职查办,强化边境防守,俺答死了,就去拉拢他的老婆三娘子当年把汉那吉没娶过去的那位,只求对方不闹。里里外外,只要是他能干的,他都干了。

大明帝国再次焕发了平静与生机,边境除了李成梁先生时不时出去砍人外,已经消停了很多,国库收入极为丰厚,存银达到几百万两,财政支出消除了赤字,地方粮仓储备充足,至少饿不死人,yi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完美。

与蒸蒸日上的帝国相反的,是张居正蒸蒸日下的身体,在繁杂的工作中,他经常晕倒,有时还会吐血,然而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这就是张居正的最后两年,每yi天,他都相信国家的前途,相信平民百姓的生计,相信太平盛世的奇迹,相信那伟大的抱负终会实现。

以他的生命为代价,他坚信这所有的yi切。

在他的人生的每yi刻,都洒满了理想与信念的光辉。

失去c得到

万历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帝国内阁首辅,上柱国,正yi品太师兼太傅,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卒,年五十八,谥文忠。

张居正死了,皇帝十分之悲痛,这是真的,毕竟yi个人陪伴了自己那么久,干了许多事,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很是哭了几场,甚至有几天悲痛得上不了朝。

悲痛之余,他还下令抚慰张居正的家人,并举办了隆重的悼念活动,yi时之间,全国处处都是哀悼之声。

但以他和张居正的关系,和从前那许许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太有感情也是不可能的,所谓十分之悲痛,其实也就悲痛十分钟而已。

所以在短暂悼念之后,长期清算的时候就到了,六月份张居正死,十二月份就动手了,当然,对手还不是张居正。

事实上,在当时的朝廷里,最为人忌恨的人,是冯保,张先生好歹是翰林出身,yi步yi步熬上来的,冯太监这样yi步登天的人,要不是后台硬,早就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现在张居正死了,但冯保似乎还是很镇定的,因为小时候冯保经常陪小皇帝玩,万历也对他很亲热,不叫他名字,只叫他大伴,关系相当之铁,所以他认为,纵使风雨满天,天还塌不下来。

然而天就塌下来了,十二月有人告他十二大罪,几天之后当年的那位小皇帝就在告状信上大笔yi挥,下了结论: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冯保措手不及,当时就晕了过去。

冯保同志敬请节哀,蠹国虽是胡说,欺君却是事实,其实yi直以来,他都是排在万历最讨厌人榜的第二名,仅次于张居正,因为这位仁兄yi直以来都在干yi件万历最为讨厌的事情打小报告。

自打掌权后,冯保就以二管家自居了,但凡万历有啥风吹草动,他都会在第yi时间告诉李太后,什么斗蛐蛐c打弹弓,包括喝醉酒闯祸的那yi次,都是他去报告的。

在我小时候,这种人yi般被叫做“特务”,是最受鄙视的。到了万历那里,就成了j贼,年纪小没能量,也无可奈何,长大以后那就是两说了,不废此人,更待何时

冯保闯了这么大的祸,竟还如此盲目乐观,其实原因也很简单:yi个人当官当久了,就会变傻,并产生yi系列幻觉,自我感觉过于良好,最后稀里糊涂完蛋去也。

不过看在小时候陪自己玩过的份上,万历还是留了yi手,安排他去南京养老,也没要他的命。

这是冯保,张居正就没那么好对付了。

张先生在朝中经营多年,许多大臣都是他的人,现在刚死不到yi年,立刻翻案恐怕众怒难犯。更麻烦的是,现任内阁首辅张四维也是张居正yi手提起来的,自然不肯帮忙,要想整治张先生,谈何容易。

然而很快,万历就发现自己错了。种种蛛丝马迹表明,除自己外,张先生还有yi个敌人,yi个他曾无比信任的人张四维。

这是yi个极为古老的复仇故事,在真相揭开前,张四维已隐忍了太久。

张四维,字子维,山西蒲州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看起来,这不过是份普通的官僚记录,但实际上,他的背景要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张四维的父亲,叫做张允龄,是yi名普通的山西商人,不算什么人物,但他母亲王氏却不同凡响王崇古的姐姐。

也就是说,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外甥。之前已经说过,朝廷实力派人物杨博也是山西人,而且他的儿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儿,也就是说,杨博的儿媳妇是张四维的表妹,看上去比较复杂是吧,后面还有。

后来张四维生了两个儿子,yi个叫张甲徽,yi个叫张定徽,他们两个几乎同时结婚,老婆却是亲姐妹杨博的两个孙女。

什么叫特殊利益集团,相信你已经明白了。

王崇古是宣大总督,杨博是兵部尚书后改吏部尚书,位高权重,却并非张居正的人,还经常对他颇有微辞。舅舅和亲家都这样,张四维的立场自然也差不多。

当然,张四维的这些路数张居正都很清楚,所以早在万历三年1575,他就推荐张四维进入内阁,成为了大学士,也算是先下手为强,卖个人情。

然而这yi次,他终于犯了yi个错误,yi个他的老师曾经犯过的错误。十年前,徐阶推荐高拱入阁,认为能卖高拱yi个人情,十年后,张居正也这样想。

但事实上,张四维远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在这个人的心中,还隐藏着yi个更深的秘密。

五年之前的那yi天,殷士儋大闹内阁,要和高拱单挑,张居正劝架,却也挨了骂,正是在这场闹剧中,张居正坚定了除掉高拱的决心,但与此同时,他似乎也忽略了yi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殷士儋会在那yi天突然发作

原因很简单,因为就在那yi天之前,殷士儋得到了yi个确切的消息:高拱准备赶走他,换yi个人入阁。实在是忍无可忍,殷学士鱼死网破,这才算雄起了yi回。

而那个由高拱安排,入阁顶替殷士儋的人,正是张四维。

对于这份五年之后迟到的邀请,要他感恩戴德,实在比较困难。

好了,这起迷案就要水落石出了,我们现已掌握了如下四点:

1c王崇古与高拱关系紧密,他的职务是由高拱推荐的。

2c张居正准备解决高拱之时,杨博曾亲自上门,为高拱求情。

3c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外甥,也是杨博的亲家。

4c高拱曾推荐张四维入阁,以取代不听话的殷士儋。

于是我们可以得出这样yi个结论:

张四维是高拱的亲信,yi个由始至终,极为听话的亲信。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当张居正联合冯保赶走高拱的时候,yi道阴冷的目光正投射在他的背后。

当然,自信的张居正是绝对不会在意的,在得意的巅峰,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于是当内阁缺少跑腿的人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张四维,那个看上去极其温顺听话的张四维。

之后的yi切,就是顺理成章了,张居正活着,他无能为力,现在人死了,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万历十yi年1583,陕西道御史杨四知突然发难,上书弹劾张居正十四大罪,就如同预先彩排过yi样,原先忠心耿耿c言听计从的诸位大臣yi拥而上,把张居正从五c六岁到五十六岁的事情都翻了出来,天天骂日日吵,唯恐落后于人。

眼见群众如此配合,万历自然也不客气,立刻剥夺了张居正的太师等yi切职务,并撤销了他“文忠”的谥号。之后不久他更进yi步,抄了张先生的家。

之所以搞抄家,原因只有两个,愤怒,以及贪婪。

在万历小时候,张居正经常对他提出yi个要求勤俭。每年过年的时候,万历想多摆几桌酒席,张居正告诉他,国家很困难,应该节俭,万历表示同意,皇帝进出场合多,万历想多搞点仪仗,显显威风,张居正告诉他,这些把戏只会浪费国家资源,搞不得,万历表示同意。

在张居正死前,无论万历对他有何不满,也就是个工作问题,然而随着检举揭发的进yi步进行,皇帝大人惊奇地发现,原来张先生的日子过得很阔,不但好吃好喝,而且出门阔气无比,还有顶三十二个人抬的轿子。

让我省吃俭用,你自己过舒坦日子还反了你了

而在愤怒之后,就是贪婪了,毕竟皇帝陛下也要用钱,被卡了这么多年,不发泄实在对不起自己,抄家既能出气,又能顺便捞yi把,何乐而不抄

万历十yi年1583四月,抄家正式开始。

其实说起来抄家也没啥,抄家的人家多了去了。倒霉了就抄家,抄完拉倒,今天你抄我,明天我抄你,世道无常,习惯了就好。

但是张家的这次抄家,却并非yi个简单的经济问题,而是yi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