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得似乎如同太阳正在日食一样。
火车汽笛长鸣了一声;巴黎到了。他鞠了一躬,便离开了他们,但在出站时他
们又遇见了,在嘈杂的人流中布其勒告诉他在下个礼拜四以后他一定在家,就在旺
多姆广场……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去喝杯茶……她挽着叔叔的手,让觉得一定
是她对他发出的邀请。
他无数次下定决心要去布其勒家拜访,但都没有去——因为有什么必要让自己
在事后白白后悔呢?——不过最终他还是对芳妮说部里最近将有一个盛大的晚会,
他是一定得到场的。芳妮为他挑选衣服,烫了几条白色的领带。可是到了礼拜四晚
上,他突然感到很没意思,不想出去。但他的情人劝他说这种宴会是必须得去的,
她自责过于引诱他,过于霸占他了,最后她说服了他,温柔地为他穿衣服,打领带,
整理头发,她一边忙个不停一边咯咯直乐,笑说她的手指有卷烟味恐怕他的舞伴们
要扭头而去;她的香烟是不时放在壁炉上又不时拿起的。看见她是那样快乐而好心
好意地忙碌着,他后悔不该说谎,差点就想说愿意陪她在家里烤火,如果不是她坚
持说:“我非要你去……你非去不可!”并强行把他温柔地推到外面夜色笼罩的路
上去的话。
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她已经睡着了,灯光照着她那熟睡中疲倦的面容,使他
想起了在他刚刚从别人嘴里得知她那些可怕的秘密后,他也是这么晚回来,也是这
样看她,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他真是太软弱了!是什么阴差阳错使得本应
被砍断的锁链反而更加牢固了?……他恶心得想吐。这房间,这床,这女人,全都
令他厌恶。于是,他轻轻拿起蜡烛走到隔壁去。他想一个人静静呆会儿,仔细想想
今天发生的事……噢!并没有什么事,几乎没有什么事……
在我们常用的一些字眼中,有几个字包含着秘密的源泉,有时这源泉会忽然把
它最深的蕴涵流露出来,并把它那特殊的、幽秘的含义告诉我们;不久,它又把自
己隐遁起来,变成平常的样子,被人习惯性地机械地使用着,毫无意义地飞来飞去。
爱情便是这些字眼中的一个:凡是曾经明白了解过这个字眼的整个含义的人们,定
会明白什么叫甜蜜的焦虑,一小时以来让便处在这种甜蜜的焦虑中,起初他还不太
清楚自己的感受。
在旺多姆广场的客厅的一角,他们坐在一起聊了很久,他所感到的只是一种完
美的舒适,觉得自己被醉人的柔情包围着。
在他还没有离开那所房子而且还没有走出门的时候,他就被一阵狂喜抓住了,
接着又像全身的血管都爆裂了一样昏迷了许久:“我这是怎么啦,上帝!……”回
家路上,他觉得巴黎的大街小巷都是崭新的,光明的,灿烂的。
是的,在那些习惯于夜间活动的野兽们自由巡荡猎食的时候,在阴沟中的污秽
都蒸发出来,在昏黄的煤气灯下流得满街都是的时候,他,萨芙的情人,对一切荒
淫放荡都充满好奇的人,刚参加完全是华尔兹舞曲的舞会。但他此刻所看到的巴黎,
是抬起满缀银饰的头对着星星吟唱的年轻姑娘眼中的巴黎,是沐浴着皎洁的月光令
纯洁的心灵开放的贞洁的巴黎!当他走在车站的大楼梯上,就要回到自己那龌龊的
住所时,他突然连自己也觉得诧异地大声说道:“可是我爱她……我爱她……”,
于是他知道自己恋爱了。
“你回来啦?……你在干什么呢?”
芳妮从梦中惊醒,惶恐地发现他不在身边。他只好走过来拥抱她,对她撒谎,
给她描述部里的舞会,告诉她那儿有什么漂亮的衣装,以及他同什么人跳舞;为了
躲避她的诘问,尤其是要避免他所厌恶的爱抚,因为他满脑子里都是另一个女人的
音容笑貌,他谎称有紧急的工作要做,说在为赫特玛赶制图纸。
“没有火了;你会着凉的。”
“不要紧,不要紧……”
“至少,你要把门打开,让我看见你屋里的灯光。”
他只得撒谎撒到底。收拾好桌子,铺开图纸,坐下来,一动不动,屏着呼息,
凝想着,追忆着这天晚上的一切,而且为了使他的美梦深印在脑海中,他给塞沙利
写信,详详细细地向他叙述发生的一切。夜风吹动着树枝,唿哨着,怒号着,但并
没有树叶的沙沙声。火车一辆接一辆轰隆隆地驶过。被灯光搅得不得安宁的拉巴吕
在它小小的笼子里挣扎着,惊叫着,不停地从这根栖架跳到那根栖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