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从前同库贝拜斯交往时认识的朋友相遇,如何共进丰盛的晚餐,夜里八千法郎又
是如何在赌场不见的……—个苏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回去怎么向狄沃
娜交待呢!还有拿什么来买皮布莱特呢……突然,他好像疯了一样,两手蒙住眼睛,
大拇指塞住耳朵,嚎叫着,哭泣着,尽情地咒骂着自己,对他的一生都作了忏悔。
他是家中的耻辱与祸根;在家族中,像他这样的东西,人们有权像打死狼一样的打
死他。如果没有哥哥的宽宏大量,他现在会是什么境况呢?怕是会在苦役犯监狱同
小偷和骗子们在一起。
“叔叔,叔叔!……”葛辛叫道,心里烦得要命,极力想制止他说出那些话。
但对方愿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在公开自己的罪恶中感到愉快,把
那些罪过十分琐屑地数说着,芳妮带着怜悯与赞叹交织的感情凝视着他。至少这是
一个有激情的人,一个点蜡烛头用的小烛盘,正是她所喜欢的那类人;这个心地仁
慈的姑娘深被他那痛苦的情状所感动,极力想找点什么法子帮助他。但她有什么办
法呢?一年来她断绝了一切来往。让又没有什么交游……突然她想起了一个名字:
德苏勒特!……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巴黎,而他又是那样一个善心的家伙!
“但我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让说。
“我自己可以去找他。”
“怎么!你要去?……”
“为什么不呢?”
他们的目光相遇,彼此心照不宣。德苏勒特也曾是她的情人,她已几乎忘却了
的一夜风流的情人。但他一个也不曾忘记;他们在他的脑海里排列成行,就像日历
上的圣徒像一样。
“如果这让你心烦的话……”她有些局促地说。塞沙利,在他们的对话中已经
停止了嚎叫,这时他用一种绝望的、恳求的目光看着他们,这目光使让屈服了,他
含混地说了声可以。
当他们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等候女人回来的时候,那一个小时对他们俩人来说是
多么漫长啊,各自被心里的想法煎熬着,沉默着。
“这个德苏勒特住得很远吗?……”
“噢不,罗马大街……不过几步远。”让忿忿地答道,他也觉得芳妮去得太久
了。他试图用那工程师的爱情格言‘没有第二天’来安慰自己,再说他曾听过工程
师用轻蔑的口气谈起萨芙,就像谈论他的风流艳史中的其他女人一样;但是,作为
情人的自尊心又不能容忍他这样想,他又有些希望德苏勒特仍然认为她美丽动人。
啊!这个老疯子塞沙利非要这样揭开他的所有旧伤疤不可。
芳妮的短斗篷终于转过了街角,她满面春风地回来了:
“事情办成了……我借到钱了。”
看着摆在他面前的八千法郎,塞沙利叔叔高兴得流泪了,他一定要给个收据,
写上利息和还钱的时间。
“不必了,叔叔……我并没有说是您借的……是以我的名义借的钱,您把钱还
给我就行了,随便什么时候都行。”
“你帮了我的忙,我的孩子,”塞沙利感激不尽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葛辛送他去车站以确保这次他是真的走了,在车站,塞沙利眼里噙着泪不住地
念叨:“多好的女人啊,简直是一个宝藏!……你要让她幸福,我告诉你……”
叔叔的突然来访使让感到更多的压迫,他感到已经很沉重的链锁越套越紧了,
而且他出于敏感的天性一直试图分隔的两样东西正在融合:家庭和爱情。现在塞沙
利经常给他的情人来信,谈他的工作,他的葡萄园,告诉她城堡的一切消息;而芳
妮则批评领事在种植葡萄这件事上太顽固,谈论他母亲的病症,提出些叫让烦透了
的不合时宜的帮助或建议。不过,谢天谢地,她从不提起她替他帮忙的事,也没有
提起败家子从前的故事和从那叔叔嘴里知道的达芒德家任何不光彩的事情,只有一
次她用这事当了反击的武器,事情是这样的:
他们从剧院出来,因为天在下雨,于是在广场的停车处雇了一辆马车。这种车
是通常在午夜后才上街载客的载货马车,启动起来非常迟缓,马车夫睡着了,马摇
晃着它的吊料袋。正当他们在车篷下坐着等待时,一个正在绑一条新鞭绳到马鞭上
的年老车夫静静地走到车门前来,他嘴里咬着绳子,喷到酒气,声音嘶哑地对芳妮
说:
“晚上好……你还好吗?”
“呀!是你?”
她吓了一跳,但很快便镇静下来,低声对情人说:“我父亲!……”
她父亲,这个穿着昔日的制服到处拉客的马车夫,满身泥污,衣服上的铜扣也
掉了好几个,在人行道上的煤气灯下露着一张因饮酒过度而肿胀的脸,在这张脸上
葛辛深信找到了芳妮端正性感的容貌的粗俗化的版本以及那沉迷于享乐的大眼睛。
勒格朗老爹毫不留意女儿身旁的男人,就像没看见他一样,他只对女儿说了说家里
的消息:“老太婆进纳克尔已经两礼拜了,她的身体糟透了……你什么时候去看她
一下吧,那会使她很高兴的……我呢,还好,车箱坚固,鞭子很好使,鞭梢也不赖,
只是生意不大好……如果你打算按月雇一个好车夫的话,我可就有大生意了……不
需要?真糟糕,那好,再见吧……”
他们无力地握了握手,马车开动了。
“我说,你相信吗?……”芳妮轻声说,突然她开始谈起她的家庭,谈了很久,
过去她总是逃避这个话题……“太难堪,太低贱了……”不过现在他们彼此有了更
深的了解,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出生在穆兰·沃·昂格莱的郊区,母亲是旅店招待,父亲是一个退伍骑兵,
在巴黎至夏蒂翁的客车上当车夫,他来旅店喝过两次酒后,他们便有了她。
她从没有看见过她的母亲,她在生她时死去了;不过客车公司的老板们倒是好
人,强迫父亲承认他的孩子并付钱养育她。他不敢拒绝,因为他欠公司一大笔钱。
到芳妮四岁,他在赶车时就把她像小狗一样带着,用帆布在车厢顶上给她搭了一个
窝,她就这样在路上跑来跑去,看着一路上溜过的灯笼亮光以及马呼哧呼哧地喷着
热气,晚上在凛冽的北风中听着车铃的叮当声入睡,她觉得这样的生活非常有趣。
但勒格朗老爹很快就厌倦作父亲了;这个黄毛丫头虽然花不了几个钱,可总得
给这小东西弄衣穿,弄饭吃吧。另外这时他正打算同一个菜农的遗孀结婚,他常由
她的瓜田与菜畦旁边驱车经过,他已经觊觎她许久了,但这个小丫头碍手碍脚的。
当时她很确切地相信,她的父亲想摆脱她,这个醉鬼打定主意非甩掉她不可;要不
是那个寡妇,那个善良的麦西姆大妈保护了她……
“对了,你认识麦西姆的。”芳妮说。
“什么!就是我在你家见到的那个女仆……”
“她是我的继母……小时候她待我非常好;我把她带在身边是为了让她摆脱她
的无赖丈夫,他把她的家产挥霍光后就对她拳打脚踢,还强迫她服侍一个和他同居
的下等娼妓……啊!可怜的麦西姆,她算是知道一个漂亮男人的好处了……后来,
她离开我的时候,不管我怎样劝阻她,她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现在她进了收容所。
他又抛弃了她,这个老无赖!真卑鄙!一副乞丐样!他什么也没有了,除掉他的鞭
子……你没看见他握着鞭子时有多使劲吗?……就是他醉得站不稳时,也像举着蜡
烛一样举着他的鞭子,把它安放在自己房里;他只关心这个……结实的鞭子,结实
的鞭梢,这就是他的格言。”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就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既不感到厌恶也不觉得羞耻,让
惊异地听着。这样一个父亲!……这样一个母亲!……他眼前浮现出领事庄严的神
色和葛辛夫人天使般的笑容!……忽然,她明白了情人的沉默寓意和对她那卑污出
身的憎恶,甚至连坐在她身边似乎也被玷污了,于是芳妮用一种带哲学意味的语调
说:“不管怎样,每个家庭都有它不光彩的一面,我们不应该为此负责……我有我
的勒格朗爸爸,你有你的塞沙利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