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四人一同中了进士,位列头榜前四名,本以为,你我从此可以报效国家,想不到才两年功夫,国家竟落得这般模样”
胡靖心道:“报效国家,与建文和燕王谁做天子有什么干系,都是朱明皇室,待燕王坐了天下,难道他不需要臣子为他打理江山么咱们又没架秧起哄的嚷嚷削藩,燕王的j佞榜上二十九人,可没有你我的名姓,伤心个什么劲儿”
可是,他们学的都是道德文章,这种话自然不能说出口,忙也跟着附和两句,一副忠肝义胆的模样。这种漂亮话儿真要说出来,他比王艮说的还要好听。解缙冷眼旁观,似笑非笑,却是叫人难以看出他的心态。
他对这位建文皇帝可谈不上什么好感,当初让他去兰州吃土的就是这位建文帝,而今,托付好友活动,总算是回了南京,不想刚回来就碰上江山易主的事儿,他不在乎,他的满腹才学一腔报负,在建文帝手中根本得不到施展,这个翰林待诏做了也有两个月了,他没机会替皇上拟过一道诏书,那活儿都被方大学士包了。
天要变了么日升日落,与他何干
曲终人散,几个文人对当前困局无力回天,只能发上一番感慨便各自回去了。吴浦的小儿子已经九岁了,他在一旁听着几位叔叔或慷慨激昂或旁征博引,半懂不懂的,也能隐约听明白一些。待几位叔父离去,他便偎到父亲怀里,说道:“爹爹,胡叔叔方才说城破之日,就随建文皇帝而去,那番话慷慨激昂,听得人热血沸腾,真不愧是状元郎呢。”
吴溥默默地摇了摇头,他的夫人正在收拾桌子,生怕丈夫听了这话,也要效仿那呆书生去自杀明志,赶紧拉开拉开儿子,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嗔道:“胡说甚么,回屋读书去。”转而又不放心地对吴溥道:“相公,这是皇帝家事,你可千万不要生了糊涂念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
说到这里,吴夫人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吴溥苦笑一声道:“夫人,胡说甚么呢,为夫不会去死的。”
他沉默了一下,缓缓又道:“我与王艮胡靖李贯三人同榜进士,两年来相交莫逆,以我对他们的了解,肯以死报效君王的恐怕只有王艮那个死心眼罢了。”
吴溥话音刚落,就听左邻传来胡靖的声音:“夫人,外边现在兵荒马乱,你怎么还悠闲自在的,快些去收拾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藏到米柜子底下去”
吴溥与胡靖王艮同科中举,分别是一二三四名,做了官后,除了李贯家境比较富裕,单独在繁华闹市区买了房子,其余三人都在这同一条巷子购置的房舍,吴浦的左邻是胡靖家,右舍就是王艮家了。
听了胡靖这句话,吴溥和他的夫人一脸囧态,停了片刻,吴溥才苦笑道:“夫人,你看如何到现在还惦记着家里值钱的东西莫遭了兵灾,他怎么会去寻死呢”
吴夫人破涕为笑,娇嗔地在他额头点了一下,说道:“胡大人这才是聪明人呢,朱家叔侄谁做皇帝,关咱们甚么事,你可不要犯傻,不许狠下心来,抛下奴家和孩子们,学学人家胡状元”
王艮家里,王艮神情肃穆地对他的妻子道:“夫人,我食建文皇帝的俸禄,就要对得起建文皇帝,如今燕王兵临城下,不可能守得住了,城破之时,皇帝必以死殉国,王艮身为臣子,既不能为君分忧,也不能让君父死在我这臣子头里啊,我先去了,九泉之下,再侍奉皇上驾前”
“夫君”
王夫人哀哀痛哭于地,可是王艮治家甚严,王夫人对丈夫从无违拗,眼见丈夫已萌死志,竟是不敢劝阻。
王艮惨然一笑,悄悄自袖中以拇指打开所买的那一小瓶鸩酒的盖子,说道:“你好好养大孩子,便是为我尽了节义,为夫先去九泉之下,迎候天子”
说罢一仰头,将那鸩酒灌进了口中
罗克敌面色凝重地被人引进了正心殿,他不知道皇上这个时候召见他会有什么大事吩咐。
燕军就要进城了,他实在没有想到,朝廷竟然败得这么惨这么快。
这几天,在他脑海中徘徊的,一直是杨旭的身影。
他输了,他彻底的输了,杨旭那小子,眼光竟然这么准,竟然看得这么远
“罗大人”一见罗克敌到了,少监王钺连忙迎上来。
罗克敌悄声问道:“皇上呢”
王钺道:“皇上在里边等你呢,快些去吧。”
罗克敌点点头,举步走进屋去,王钺也跟进来,把手一摆,所有的内侍和宫女都弓着腰,慢慢地退了出去。
罗克敌见此情形,不禁有些动容:“皇上竟摒退了身边所有的人,到底有什么绝密要事吩咐于我,难道是要我想办法刺杀燕王如果燕王暴死,倒也不失为解此危局的好办法,只是想要刺杀燕王何等艰难。”
罗克敌胡思乱想着绕过屏风,正来回踱着步子满面焦灼的朱允炆一见罗克敌,立即迎了上来,未等罗克敌躬身施礼,便抓住了他的手臂,急切地道:“罗爱卿,国家存亡之际,生死攸关时刻,这件大事,朕只能托付你了。”
罗克敌听了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他朝思暮想的就是能得到皇帝的信任,能重现锦衣卫的荣光,这一刻他终于等到了。皇帝终于想到了他,终于想到了锦衣卫,虽然这时已经迟了,罗克敌还是心怀激荡:“就算皇上让我潜进燕军营中去刺杀燕王,我也去,我要亲自去,皇上既以国士待我,粉身碎骨,我也死而无憾”
罗克敌的眼睛亮了起来,他韬光隐晦多年,这一刻就像一柄久藏鞘中的宝剑,乍然出鞘,依旧是寒光四射,罗克敌沉声道:“皇上请吩咐,臣粉身碎骨,也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
“好好好朕就知道,罗爱卿始终是忠于朕的,比那些平素夸夸其谈,事到临头舍朕而去的废物强上一千倍一万倍”
朱允炆激动地道:“金陵城能否守住,朕实无把握,不能不未雨绸缪,朕要你为朕安排一下,一旦城破,便把朕送出宫去”
罗克敌一呆,目中神光渐渐黯淡,朱允炆惶恐地道:“怎么,连你也办不到么”
罗克敌心中一动,忽然又想:“莫非皇上想要逃去他处,东山再起”
他的双眼又亮了起来,急忙问道:“陛下想去哪里去四川蜀王处,还是云南沐王处据此要地,号召天下,还是有机会”
朱允炆连忙摆手道:“朕以整个天下尚不敌燕王,逃去那里又有甚么用,不过是晚死一刻罢了爱卿,你好好安排一下,让朕逃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叫燕王的人找得到朕”
罗克敌默然片刻,缓缓拜倒在地,头深深地叩到地上,低沉地道:“臣遵旨”
第404章 薪火传承
京城里剩下的有字号的将领不多了,即便有,朱允炆也不敢用了,自打朱棣过了淮河,武将望风而倒的情况太普遍了,除了一个盛庸,几乎就没人认真作战过,所以被他派去守十三城门的多是文官,而文臣又不知兵,于是勋戚和皇室也被他派上了用场。
勋戚不用说了,全是因为战功才封的爵,而诸王虽然没有带过兵,可是明初诸王也是自幼便学习兵法韬略,以备藩篱的,故而,朱允炆以勋戚宗室文官混搭起来,分别守御各道城门,守金川门的就是李景隆谷王朱橞和御使黄真。
夏浔悄然从李景隆驻扎的金川门城楼里出来,他已经与李景隆取得了联系。李景隆已答应说降谷王朱橞,一旦成功,即向城外送出消息,开金川门迎燕王进城。谷王朱橞自去朱棣营中议和回来,知道自己当初从宣府逃回金陵之举,四皇兄并不在乎,态度上对于燕王已经没有什么抵触,这从他到达金川门后,把一应防务尽皆交予李景隆,自己根本不闻不问就可见一斑。
至于黄真,直接被李景隆无视了,也就谷王朱橞身为皇室子弟,对他还有些制约作用,区区一个老朽御使,只要他想反,还不是任他搓任他扁,根本无须商量,到时候他敢起刺儿,直接一剑杀了就是了。
城中乱哄哄的,到处都是难民,照理说,对这些难民,官府应该分别划地安置,供应米粮,组织纠察,设立规矩,就像铁铉在济南一样,一来防止他们把整个城池搞得一团混乱,二来也可以防止他们全都聚在一起会聚众闹事。
可是现在根本没有人管,官府似乎已经瘫痪了,下边的官吏都在等着天下谁主的一刻,而高级官员们当真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闭门择生死”,有的在家里聚集亲友门生同僚,商议他们的个人前程,说穿了不过就是一旦城破,是否投降何时投降,用什么方式投降,以得到新主的青睐。另一些人则与亲人告别,凄凄惶惶,准备以死明志,报效君王。
很奇怪的一种气氛,燕王还没进京,他们思考的都是燕王进京之后的事情,无论是决意追随建文帝的还是想要投降的,考虑的都是性命前程或者名节忠义,就是没有一个站出来做点实事儿,为阻止燕王进京做些事情。
夏浔到了张家米粮店,就像任何一座被围困的城市一样,米粮店是百姓们头一个想到的地方,而米粮店的掌柜也是最早关门大吉,惜粮不售的地方,夏浔来到张家米粮店的时候,门前已经围了许多百姓,嗵嗵地砸着门,要买些米粮回去屯积起来,而大门却紧紧关着,上边扣着一块“售完”的牌子。
夏浔见此情形,便绕到了张家米粮店的后门儿,三长两短扣响门扉,片刻功夫,里边有人起了栓,把门拉开一道缝,往外看看,又取去缠在门上的铁链,把夏浔让了进去
罗克敌一身布衣,缓缓漫步街头。
身边嘈杂纷乱,尽是惶惶不知终日的百姓,可是罗克敌神情从容,恰似闲庭漫步,根本没有对他们多看一眼。
饮虹桥南,铁作坊。
坊中多是铁匠造作人家,现在,这里是最冷清的时候,店前熟铁片儿的牌子在风中叮叮当当地响着,街巷里却是一片寂静。哪怕是开着门的铁匠铺子,里边也是冷冷清清,灶下的火已经熄了,这个时候,谁还会来打造铁具呢
罗克敌缓步走着,目光忽然盯在一枚圆形的店铺牌子上,那该是绘的一副阴阳鱼太极图吧,年代太久远了,风吹日晒,漆痕盘剥,已经模糊不清了。
罗克敌在门前停下,往里边看了看,门只开着半扇,一个赤裸着上身,浑身肌肉虬结的汉子正持着一柄小铁锤,手里摆弄着甚么,时不时地敲打两下。罗克敌吸了口气,举步走进门去。
“客观,您要打造点什么”
铁匠似乎有点儿奇怪这时候还有人登门,不过还是放下锤子,在衣襟上蹭蹭双手,迎了上来。
罗克敌打量着店中情形,没有回答他,那铁匠目中微微露出警觉之意,又问道:“你是谁,来做甚么”
罗克敌笑笑,转头看了看他:“老掌柜的还在吧,是你爹,还是你师傅,请他回来一下。”
那铁匠道:“掌柜的是我爹,我爹年纪大了,这店里一切都是我做主,客官要做什么,只管与我说便是。”
罗克敌凝视了他片刻,忽地一笑:“涵虚混太清,时转遏云声。湖雁双双起,渔舟个个轻。世情何远近,人事省将迎。谈笑逢诸老,终身愿太平”
那铁匠蓦地瞪大一双牛眼,死死地盯着他,吃吃地道:“你你你是”
他突然一转身,好像一头奔牛似的冲向店后,身子还拐掉了几件半成品的铁器,当啷啷撒落一地,片刻功夫,这大汉便扶了一个颤巍巍的白发老头儿从店后出来。
那白发老头儿睁着一双干涸的老眼,仔细看了罗克敌片刻,突然嘶哑着嗓子叫道:“是克敌吗是是克敌吗”
“李伯”
罗克敌一个箭步抢上去,扶住了他,一双眼睛也不觉湿润了。这是他父亲最忠心的部下,二十多年了,两个人近在咫尺,他却始终没有来过,一旦当他出现,也就是打破老人家平静安宁的生活的时候,可是当他看到老人脸上那激动兴奋的神情,看到他落下的两行老泪,他知道,自己是来对了。
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为了理想而奋斗,还有许多人陪伴着他,如果他一生一世都不出现,眼前这个老人无疑将带着无限的遗憾走完他的生命。
他出现了,这风中残烛的老人陡然就像年轻了二十岁似的,整个人都显得不一样了。
“李伯,有件大事要交给你去做”
“是”老人推开儿子,努力站直了身子,并拢脚跟,嘶哑而兴奋地道:“小罗大人,请吩咐”
他是个老人,也是个老兵,迟暮之年的老兵,同样是一个战士
锦衣卫衙门,同所有的衙门一样,小吏官属,全都无心做事了,每个人都在议论着燕王的事情。
这种顶层的权力斗争和他们没有直接的关系,不管是叔叔做天下还是侄子坐天下,他们总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也是不会受到影响的人物,可是这样的大事,没有人不关心,不去窃窃私语。
但是看到罗克敌的身影出现,他们该做事的还是马上散开回去做事,该站岗的还是马上站得标枪一般笔直,向罗克敌致以注目礼。
对罗大人,他们不只是多年来从属于下的敬畏,他们都清楚罗大人为了维护锦衣卫的尊严和权力,这么多年来苦苦支撑,付出了多少努力,他们尊敬这个人。
罗克敌像往常一样,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走得云淡风轻。
当他来到后衙自己的住处时,一进小院儿,就见到刘玉珏萧千月陈东叶安分列左右,静静地候在门前。罗克敌走过去,萧千月马上拉开障子门,恭谨地道:“大人”
“都进来吧”
罗克敌淡淡地吩咐了一声,脚步丝毫没有停缓,直接走进屋去。
四个人跟进屋来,罗克敌轻轻一摆手,四个人便在席上跪坐下来,两左两右,腰背笔直,按膝而坐,神态恭谨。
“大人,请恕卑职直言,这金陵城怕是守不住了。就算城里还有百万兵,奈何军心士气尽丧,那些平日里指点江山无所不能的官儿们现在都闭门不出,变成他娘的天聋地哑了”
萧千月脸上露出掩饰不出的轻蔑和厌恶:“大人,别的官儿,尽可侍奉新主,可大人您,很危险啊。燕王有飞龙秘谍,接管锦衣卫的,一定是他们,不会用大人您的咱们除掉了不少飞龙秘谍的人,飞龙秘谍一旦掌握锦衣卫,绝不会放过我们,当初大人是负责看管燕王世子和两位王子的,他们怕也不会那么宽宏大量”
罗克敌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问道:“你到底想说甚么”
萧千月被罗克敌一盯,不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还是鼓足勇气说出了心里话:“大人,您可以走啊燕军一旦破城,第一个要控制的,必定是皇宫,第一批要抓的,一定是j佞榜的二十九个大臣,大人经营金陵多年,如果您想走,没有人拦得住你”
罗克敌笑了笑道:“我不能走我有比逃命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得等一个人”
陈东和叶安面面相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刘玉珏微微启齿,似乎想问什么,最后还是闭紧了嘴巴。
罗克敌转过身去,凝视着身后上方那幅锦衣伴驾乘舆图,从袖中摸出一块上好的松江棉布的手帕,深情地拂拭着,微弱却不灭的火苗儿在他双瞳中燃烧着,罗克敌神情似悲似喜,语气却异常肯定地道:“他一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