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明朝那些事儿 第 70 部分阅读

当时的内阁有自己的办公楼,按规定内阁成员应该在该处办公,但问题是,嘉靖同志并不住在寝宫,总是呆在西苑。当大臣的,第yi要务就要把握皇帝的心思,对这么个难伺候的主,要是不时时刻刻跟着,没准明天就被人给灭了。所以但凡内阁大臣,都不去内阁,总是呆在西苑的值班房,坐下就不走。

终于有yi天,嘉靖没事散步的时候去了值班房,yi看内阁的人全在,本来还挺高兴,结果yi盘算,人都在这呆着,内阁出了事情谁管

嘉靖不高兴了,他当即下令,你们住这可以,但要每天派yi个人去内阁值班,派谁我不管,总之那边要人盯着。

于是内阁的大臣们开始商量谁去,当然了,谁都不想去,等了很久也没有人自动请缨,于是徐阶发话了:

“我是首辅,责任重大,不能离开陛下,我不能去。”

话音还没落,高拱就发言了:

“没错,您的资历老,应该陪着皇上,我和李春芳c郭朴都刚入阁不久,值班的事情您就交给我们就是了。”

徐阶当时就发火了。

从字面上看,高拱的话似乎没错,还很得体,但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徐阶自然明白这位下属的真正意思,估计高拱先生说话时候的语气也有点阴阳怪气,所以二十多年不动声色的徐首辅也生气了:严嵩老子都解决了,你小子算怎么回事

虽然发火,但是涵养还是有的,徐阶同志涨红了脸,yi言不发,扬长而去。

看起来,高拱似乎有点不识好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但凡混朝廷的人,都有这样yi个共识不欠人情,欠了要还。

这才是高拱与徐阶两个人的根本矛盾所在,徐大人认为高拱欠了他的人情,高拱认为没有。

徐阶不是开慈善机构的,他之所以提拔高拱,自然是看中了他的裕王背景,虽说自己现在大权在握,但毕竟总有下岗的yi天,要是现在不搞好关系,到时高拱上台,想混个夕阳无限好自然死亡就难了。

可惜高拱也很清楚这yi点,要知道,在斗争激烈的嘉靖年间生存下来,官还越做越大,绝不是等闲之辈能做到的,他早就看透了徐阶的算盘。

按照皇帝现在的身体,估计熬个几年就能升天了,到时候裕王必定登基,我高拱自然就是朝廷的首辅,连你徐阶都要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哪要你做顺水人情

加上高拱此人身负奇才,性格高傲,当年不买严嵩的帐,现在的徐阶当然也不放在眼里。

精明了yi辈子的徐阶终于糊涂了yi回,他没想到提拔高拱不但没能拉拢他,反而使矛盾提前激化,yi场新的斗争已迫在眉睫。

更为麻烦的是,徐首辅在摸底的时候看走了眼,与高拱同期入阁的郭朴也不地道,他不但是高拱的同乡,而且在私底下早就结成了政治同盟,两人同气连枝,开始跟徐阶作对,而李春芳yi向都是老好人,见谁都笑嘻嘻的,即使徐阶被人当街砍死,估计他连眼都不会眨yi下。

在近四十年的政治生涯中,徐阶曾两次用错了人,正是这两个错误的任命,让他差点死无葬身之地。这是第yi次。

当然,现在还不是收场的时候,对于高拱和徐阶来说,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丰富的政治经验及时提醒了徐阶,他终于发现高拱并不是yi个能够随意操控的人,而此人入阁的唯yi目的,就是取自己而代之。

虽然走错了yi步,在内阁中成为了少数派,但不要紧,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只要再拉yi个人进来,就能再次战胜对手。

天才,就是天才

当何心隐帮助徐阶除掉严嵩,在京城晃悠了大半年,飘然离京之时,曾对人说过这样yi番话:

“天下之能士尽在京城,而在我看来,能兴我学者并非华亭,亡我学者也非分宜,兴亡只在江陵。”

这是yi句不太好懂却又很关键的话,必须要逐字解释:

所谓我学,就是指王学,这段话的中心意思是描述王学的生死存亡与三个人的关系。而这三个人,分别是“华亭”c“分宜”与“江陵”。

能兴起王学的,不是“华亭”,能灭亡王学的,不是“分宜”,只有“江陵”,才能决定王学的命运。

在明清乃至民国的官场中,经常会用籍贯来代称某人,比如袁世凯被称为袁项城河南项城,黎元洪被称为黎黄陂湖北黄陂。套用这个规矩,此段话大意如下:

兴我王学者,不是徐阶,亡我王学者,不是严嵩,兴亡之所定者,只在张居正

何心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张居正的职务是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

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湖广江陵人,明代最杰出的政治家,最优秀的内阁首辅。

请注意,在这两个称呼的后面,没有之yi。

嘉靖四年1525,湖广荆州府江陵县的穷秀才张文明,终于在焦急中等来了儿子的啼哭。

作为yi个不得志的读书人,儿子的诞生给张文明带来了极大的喜悦,而在商议取名字的时候,平日不怎么说话的祖父张诚却突然开口,说出了自己不久之前的yi个梦:

“几天之前,我曾梦见yi只白龟,就以此为名吧。”

于是这个孩子被命名为张白圭龟。

虽说在今天,说人是乌龟yi般都会引来类似斗殴之类的体育活动,但在当年,乌龟那可是吉利的玩意,特别是白龟,绝对是稀有品种,胡宗宪总督就是凭着白鹿和白乌龟才获得了皇帝的宠信,所以这名也还不错。

此时的张白圭,就是后来的张居正,但关于他的籍贯,却必须再提yi下,因为用现在的话说,张家是个外来户,他们真正的出处,是凤阳。

两百年前,当朱元璋率军在老家征战的时候,yi个叫张关保的老乡加入了他的队伍,虽然这位仁兄能力有限,没有干出什么丰功伟绩,但毕竟混了个脸熟,起义成功后被封为千户,去了湖广。

这是yi个相当诡异的巧合,所以也有很多讲风水的人认为,这还是朱重八太过生猛,死前就埋下了伏笔,二百年后让这个人的后代拯救明朝于水火之中,这种说法似乎不太靠谱,而事实的确如此。

当然,和朱重八的父亲朱五四比起来,张文明的生活要强得多,起码不愁吃穿,有份正经工作,但要总拿穷人朱五四开涮,也实在没啥意思,毕竟和他的同龄人比起来,张文明这yi辈子算是相当的失败,他虽然发奋读书,二十岁就考中了秀才,此后却不太走运,连续考了七次举人都没有中,二十多年过去了,还是个秀才。

父亲实现不了的梦想,只能寄托在子女身上,据说张白圭才几个月,张文明就拿着唐诗在他面前读,虽说他也没指望这孩子能突然停止吃奶,念出yi条“锄禾日当午”之类的名句来,但奇迹还是发生了。

不知是不是唐诗教育起了作用,张白圭yi岁多就会说话了,应该说比爱因斯坦要强得多,邻居们就此称其为神童。

yi晃张神童就五岁了,进了私塾,而他在读书方面的天赋也显现了出来,过目不忘,下笔成文,过了几年,先生叫来了他的父亲,郑重地对他说:

“这孩子我教不了了,你带他去考试吧。”

所谓考试,是考县学,也就是所谓的考秀才,张文明领着儿子随即去了考场,那yi年,张白圭十二岁。

张白圭的运气很好,那yi年的秀才考官是荆州知府李士翱,这位兄弟是个比较正直爱才的人,看到张白圭的卷子后,大为赞赏,当即不顾众人反对,把这个才十二岁的孩子排到了第yi。

这是个比较轰动的事情,整个荆州都议论纷纷,可李士翱却只是反复翻阅着张白圭的答卷,感叹着同yi个词:

“国器国器”

他约见了张文明和他的儿子张白圭,在几番交谈和极度称赞之后,李知府有了这样yi个念头:

在他看来,乌龟虽然吉利,但对于眼前的这位神童而言,顶着乌龟的名字过yi辈子似乎也不太妥当,于是他对张文明说道:

“你的儿子前途不可限量,但白圭之名似不大妥当,我看就改名叫居正吧。”

此后,他的名字便叫做张居正。

秀才考上了,下yi步自然就是举人了,和考进士不同,举人不是隔年就能去的,按照规定,您得在学校再熬个两三年,过了资格考试才能考,但那是yi般性规定,张秀才不是yi般人,所以他第二年就去了。

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正是这次破格的考试中,张居正遇上了那个影响他yi生的人。

在考试开始之前,考官照例要向领导介绍yi下这yi科的考生情况,于是湖广第yi号人物顾璘得知,有yi个十三岁的孩子也来考试了。

六十五年前,yi个十三岁的少年曾应考举人并yi举中第,他就是闹腾三朝,权倾天下的杨廷和,所以对于这位后来者,顾璘不敢怠慢,他决定亲自去见此人yi面。

两人见面之后的情节就比较俗套了,顾巡抚先看相貌,要知道,张居正同志是明代著名的帅哥,后来做了首辅,跟李太后还经常扯不清,道不明,传得风言风语,年轻的时候自然也差不到哪去。这是面试关,满意通过。

然后就是考文化了,据说顾巡抚问了张居正几个问题,还出了几个对联,张居正对答如流,眼睛都不眨yi下。顾璘十分惊讶,赞赏有加。

两人越说越高兴,越说越投机,于是在这次谈话的结束阶段,巡抚大人估计是过于兴奋了,yi边说话,yi边作出了yi个惊人的举动解腰带。

当然,顾巡抚绝对没有耍流氓的意思,他的那条腰带也比今天的皮带贵得多犀带。

在将腰带交给张居正的时候,顾璘还说了这样yi句话:

“你将来是要系玉带的,我的这yi条配不上你,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事实上,这绝不仅仅是yi个关于裤腰带的问题,而是yi个极具寓意的场景,是yi个非同小可的政治预言。

在明代,衣服是不能随便穿的,多大的官系多高级的裤腰带,那也是有规定的,乱系是要杀头的。而像顾璘这样的高级官员,系yi条犀带招摇过市已经算很牛了。

但他认为,眼前的这个少年可以系玉带,而玉带,只属于yi品官员。

懵懵懂懂的张居正接过了这份珍贵的礼物,他看着顾璘的肚子,随即作出了yi个准确的判断自己多了yi条用不了的腰带。

张秀才捧着腰带回去备考了,顾璘也收起了原先满面欣赏的表情,跑去找到了主考官,下了这样yi道命令:

“这科无论张居正答卷如何,都绝不能让他中第”

这是yi个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决定,顾巡抚翻脸的速度似乎也太快了点,但巡抚的命令自然是要听的,于是张秀才费尽心机写出的yi张答卷成了废纸,打破杨廷和先生纪录的机会也就此失去。

郁闷到了极点的张居正回到了家乡,开始苦读诗书,准备三年后的那次考试,蒙在鼓里的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多年以后,张居正再次遇见顾璘时,才终于得知原来罪魁祸首正是这位巡抚大人,但他没有丝毫的埋怨,反而感动得痛哭流涕。

顾璘实在是yi个难得的好人,他曾亲眼见过无数像张居正这样的年轻人,身负绝学才华横溢,却因为年少成名而得意忘形,最终成为了yi个四处游荡以风流才子自居的平庸官僚。所以当他看见张居正的时候,便决定不让这yi悲剧再次上演。

只有经历过磨难的人,才能够走得更远,张居正,你的未来很远大。

嘉靖十九年1540,带着不甘与期望,张居正再次进入了考场,这yi次他考中了举人。

正如顾璘所料,张居正还是太年轻了,十六岁的他在yi片赞赏声中开始迷失,认定自己中进士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书也不读了,开始搞起了兴趣小组之类的玩意,每天和yi群所谓名士文人聚会,吃吃喝喝吟诗作对,转眼到了第二年,张才子两手yi摊不考了。

反正考上进士易如反掌,那还不如在家多玩几年,这大致就是少年张居正的想法。

玩是yi件幸福的事情,但不干正事,每天只玩就比较无聊了,就在张居正逐渐厌倦这种所谓的“幸福”时,真正的痛苦降临了。

在这次痛苦的经历中,张居正受到了人生的第yi次打击,确立了第yi个志向,也找到了自己的第yi个敌人。

事情是这样的,虽然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只是yi个穷秀才,但他的祖父张镇却是有体面工作的,具体说来,他是辽王府的护卫。

荆州这个地方虽然不大,却正好住着yi位王爷辽王,说起这个爵位,那可是有年头了,当初朱重八革命成功后分封儿子,其中yi个去了辽东,被称为辽王,到了他的儿子朱老四二次革命成功,觉得自己的诸多兄弟在周围碍眼,便把北京附近的王爷统统赶到了南方。辽王就这样收拾行李去了荆州。

根据明代规定,只要家里不死绝,王位就yi直有,于是爷爷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铁打的爵位,流水的孙子,两百年后,这位孙子的名字叫做朱宪火节。

这里顺便说yi句,有明yi代,出现过许多怪字奇字,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要说新华字典c康熙字典,火星字典里都找不到,原因很简单,这些字压根就不存在。

说到底,这还要怪朱重八,这位仁兄实在太过劳模,连子孙的名字都搞了yi套规范,具体如下:自他以后,所有的儿子孙子名字中的第三个字的偏旁必须为金木水火土,依次排列,另yi半是啥可以自便。

可是以金木水火土为偏旁的字实在有限,根本满足不了大家的需要,什么“照”c“棣”c“基”之类的现成字要先保证皇帝那yi家子,取重名又是个大忌讳,于是每yi代各地藩王为取名字都是绞尽脑汁,抓破头皮,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自己造字,确定偏旁后,在右边随便安个字就算凑合了。

这是yi个极为害人的规定,其中yi个受害者就是我,每次看到那些鬼字就头疼,什么输入法都打不出来,只能也照样拼yi个。

而这位辽王朱宪火节为省事,以下称辽王除了名字让人难受外,为人也不咋地,自打他继承辽王爵位后,就把仇恨的眼光投向了张居正。

这说起来是个比较奇怪的事情,张居正从来没有见过辽王,而他的祖父,所谓的王府护卫张镇,其实也就是个门卫,门卫家的孩子怎么会惹上辽王呢

归根结底,这还要怪辽王他妈,这位辽王兄年纪与张居正相仿,同期吃奶同期入学,所以每次当张居正写诗作文轰动全境的时候,辽王他妈总要说上这么yi句:

“你看人家张白圭多有出息,你再看你”

被念叨了十多年,不仇恨yi下那才有鬼。

但恨归恨,长大后的辽王发现,他还真不能把张居正怎么样。

在很多电视剧里,王爷都是超级牛人,想干啥就干啥,抢个民女,鱼肉下百姓,那都是家常便饭。但在明代,这大致就是做梦了。

自从朱棣造反成功后,藩王就成了朝廷防备的重点对象,不但收回了所有兵权,连他们的日常生活,都有地方政府严密监视控制,比如辽王,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荆州府,如果未经允许擅自外出,就有掉脑袋的危险。

说到底,这也就是个高级囚犯,想整张居正,谈何容易

但仇恨的力量是强大的,当张居正洋洋得意,招摇过市的消息传到辽王耳朵里时,yi个恶毒的计划形成了。

不久之后的yi天夜里,护卫张镇被莫名其妙地叫进王府,然后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来。中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实在无法考证,但结果十分清楚回家不久就死去了。

这是yi个疑点重重的死亡事件,种种迹象表明,张镇的死和辽王有着很大的关系,对此,张文明和张居正自然也清楚,但问题在于,他们能怎样呢

虽说藩王不受朝廷待见,但人家毕竟也姓朱,是皇亲国戚,别说你张神童c张秀才c张举人,哪怕你成了张进士,张尚书,你还能整治王爷不成

这就是辽王的如意算盘,我整死了你爷爷,你也只能干瞪眼,虽说手中无兵无权,但普天之下,能治我的只有皇帝,你能奈我何

张居正亲眼目睹了爷爷的悲惨离世,却只能号啕大哭悲痛欲绝,也就在此时,年轻的他第yi次看到了yi样东西特权。

所谓特权,就是当你在家酒足饭饱准备洗脚睡觉的时候,有人闯进来,拿走你的全部财产,放火烧了你的房子,把洗脚水泼在你的头上,然后告诉你,这是他的权力。

这就是特权,在特权的面前,张居正才终于感觉到,他之前所得到的鲜花与赞扬是如此的毫无用处,那些游山玩水附庸风雅的所谓名士,除了吟诵几首春花秋月外,屁用都没有。

荆州知府也好,湖广巡抚也罢,在辽王的面前,也就是yi堆摆设,拥有特权的人,可以践踏yi切道德规范,藐视所有的法律法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弱者,只能任人宰割。

辽王不会想到,他的这次示威举动,却彻底地改变了张居正的yi生,并把这个年轻人从睡梦中惊醒。正是在这次事件中,张居正明白了特权的可怕与威势,他厌恶这种力量,却也向往它。

站在祖父的坟前,陷入沉思的张居正终于找到了唯yi能够战胜辽王,战胜特权的方法更大的特权。

我会回来的,总有yi天,我会回来向你讨要所有的yi切,让你承受比我更大的痛苦。

向金碧辉煌的辽王府投去了最后yi瞥,紧握拳头的张居正踏上了赴京赶考的路,此时是嘉靖二十三年1544,张居正二十岁。

不管情绪上有多大变化,但对于自己的天赋,张举人还是很有信心的,他相信自己能够中第,然而现实再次给他上了yi课名落孙山。

这是yi个张居正无法接受却不能不接受的事实,他的所有骄傲与虚荣都已彻底失去,只能狼狈地回到家乡,苦读不辍,等待下次机会。

嘉靖二十六年1547,张居正再次赴京赶考,此时他的心中只剩下yi个念头:考中就好,考中就好。

赵丽蓉大妈曾经说过:狂没有好处。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张居正不狂了,于是就中了,而且名次还不低,是二甲前几名,考试之后便被选为庶吉士,进入了翰林院庶吉士培训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