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淡。”范闲笑骂道:“就今儿这阵仗,要这家抱月楼就侍候好你们,没那个可能不瞒诸位,今儿这楼中十三位姑娘,也不仅是我楼中地女子,但凡京中最出名的女子,我全请了过来不论是流晶河的花舫,还是教坊,今夜出了这楼,你们要再能找出位当红的姑娘,我便输了。”
众人怔,心想这倒是好大的手笔,不是说花钱地问题,而是在这短短天之内,让京都的行当乖乖地供出自家最出名的姑娘,范闲地威势,果然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亚
众人侧脸瞧,只见身旁姑娘各自含羞低头,仔细瞧了两眼,大家忍不住都乐了起来,认出了此乃流晶河上某人,彼乃教坊司某位小姐,都是老熟人了。
只有二皇子的眼神黯淡了下,说来荒唐,今楼上十几位姑娘当中,竟有四位姑娘属于世子弘成以前负责的流晶河事宜,只是后来袁梦死在江南,石清儿反投范闲,李弘成被靖王禁足
他抬起头来远远看了范闲眼,只见范闲面色平静,只是眸子里似笑非笑,时不清楚范闲是想通过这件小事情示威,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二皇子微微笑说道:“抱月楼经营得方,想来全靠桑姑娘巧心慧眼,在下敬你杯。”
说完这话,他举起手中酒樽,遥相敬范闲身边的桑文。
以他皇子之尊,自称在下,倒也符合他惯常的温柔作派,而且此在场中,若味论尊卑也没个意思,众人倒不在意,只是在意为什么这第杯便要敬桑文这将今日的主人范闲放在了何处
此时桑文正靠在范闲身边,挟了柱青苔丝儿往他唇里送,骤听这话,不由怔,回头看了范闲眼。
范闲微笑点头,桑文站起身来,向着二皇子微微福,饮尽此杯,不待二皇子多话,又自斟杯,请了坐首位的太子殿下与大皇子。
太子殿下今日有些古怪,只顾着与怀里佳人打趣,那佳人被这国储君哄着,浑身上下早已软了。太子看来很是得意,根本不怎么理会宴席上二皇子与范闲地暗波汹涌。
而大皇子与桑文喝了杯,却叹了口气。
二皇子面色不变,微笑说道:“今日难得诸朋在场,总要有些助兴的节目,桑姑娘自从成为抱月楼掌柜之后,我京都众人便再也没有这个耳福,不知可不可以请桑文姑娘清唱曲。”
桑文微微笑,那张温婉的脸平静着,站起身来,正准备去取琴,却不料手却被范闲拉着了。
范闲拉着桑文的手,静静看着二皇子,说道:“桑文现在不唱曲了。”
桑文怔,心想何必因为这种小事闹得宴席不宁她自幼便是位唱家,早习惯了在宴席之中献唱,时间却忘了,范闲却是个最不乐意让自己人去服侍他人的主儿。
二皇子皱了皱眉,那张好看的脸上闪过丝不解,似乎没有想到范闲会如此强硬,宴度开后,彼此都在试探着态度,他也想知道,范闲今次回京,究竟准备如何,这才连番说了两句话。
不料范闲的应对,竟是如此的煞风景。
范闲看了二皇子眼,心道今日这风景是自己做的,但目的就是为了煞风景。坐在他下首方的太常寺正卿任少安拉了拉他的衣袖,提醒他注意下,他也只是笑了笑。
枢密院副使微微眯眼,说道:“冬范大人这话说的难道以几位皇子的身份,让这姑娘家献上曲,又能如何”
范闲当日在枢密院前番对峙,早已让他与军方产生了丝裂痕,尤其是山谷狙杀之事日不查明,双方日不得安宁。
庆国军人向来简单直接粗暴,这位副使姓曲名向东,乃是当年最后次北伐的先锋官,厚厚军功在身,自然也不害怕范闲的权势,此时听着范闲说话冷漠,便出言相刺。
范闲却也不怒,只是笑着说道:“桑姑娘如今只在陈圆唱曲,曲副使如果想听,自行去京外问陈院长去,问我却没有什么用处。”
陈院长这三个黑光闪闪的大字抛将出来。二皇子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而枢密院曲副使也是面色变,将接下来的狠话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去。
“喝酒”
片尴尬之中,于无声处响惊雷。直沉默了许久的大皇子忽然举杯大喝声,他本就是军中出身,性情豪迈,今日本想弥补下范闲与军方地关系,同时想让几位兄弟间的缝隙能够小些,但见席上又是如此古怪形状,胸中自有股莫名怒气上涌,大喝说道。
枢密院二位副使也是军中出身,豪迈处不逊于人,略皱眉。将手中三两左右的酒樽饮而尽,反腕相示范闲。
范闲微微笑,置樽口于唇口。缓缓相倾,速度虽慢,却毫无停歇,清泉入湖,杯倾酒尽。
首位上的太子殿下无可奈何地端杯向大皇子说道:“大哥。我是正在喝,你这大声,险些把我杯子里地酒吓出来了。”
众人大笑。
太子殿下又向枢密院那两位副使笑道:“你们也别想着把军中那套搬到抱月楼来。本宫知道你们与安之彼此间有些怨气,可这事情日没查明,臣子之间,何必置气就算置气,也不要拼酒。”
他指着范闲,笑望着枢密院两位副使:“难道忘了前年在殿下,小范大人可是夜饮尽三千杯,把北齐那位侯爷喝成了个死猪,要说到酒量。安之可不会怕你们这些军中的老爷们儿。”
辛其物身为东宫之人,知道主子想做什么,赶紧跟着凑趣说道:“二位将军,我倒是觉得与小范大人拼拼酒无妨,小范大人自那夜后不再作诗,如果能灌得他再做三百诗,让半闲斋诗集再有续篇,枢密院可算是有大功于天下只怕陛下都会高兴无比。”
此话出,众人齐皆赞同,就连薛清也来了兴趣,邀着范闲喝了几杯,又逼着枢密院两位副使与范闲拼起酒来。
通酒水灌下去,场间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而范闲喝酒的豪迈劲儿,也是让那两位枢密院的大人心里痛快了少许。
便在此时,二皇子忽然笑着说道:“说到安之从那夜后不再作诗,实在是天下的大损失不过听说安之在北齐的时候,倒给那位北齐圣女作过首小词,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这是去年间整个天下最出名的椿绯闻,北齐人是心里不痛快,南庆人却是心里无比快活,听着这话,干饮的有些微醺的大人物们都闹将起来,非要听范闲说说这故事地具体情节。
范闲笑骂了两句,自然不肯细讲,随意糊弄着,眼角余光却瞥了眼太子殿下,心下有些诧异,这位太子殿下果然比前两年出息多了,只是太子殿下如今手中实权渐少,就这般看着自己与老二斗想收渔翁之利可他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他又不是他爹。
酒宴渐残,众人意气渐发,大皇子站起身来,抓着那些人硬逼对方喝着。范闲偷笑看着这幕,心想这位大约是在王府上被北齐大公主管教地太严,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潇洒番,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范闲又看着太子似乎有些醉了,而二皇子却依然保持着清明的神态,不由微微笑,开口说道:“年未回京都,颇有些想念京中诸位。”
他神态忽地变,黯然叹息道:“可惜尚未入京,便遇贼人偷袭,我手下亡了十余人,这些人都是监察院属官,朝廷的人才,在江南为朝廷辛苦办事,好不容易要回京都与家人相聚,却惨死在京都城外十数里之地那些在家中盼着他们回来的妇人稚童,只怕这时候还在家中悲苦度日。”
他举起杯中烈酒,饮而尽,沉声说道:“念及此,这酒还真有些喝不下去。”
本是喧闹不止的抱月楼三楼花厅倏地下静了下来,知道今天晚上的戏骨终于到了。
离抱月楼约有五里地的条安静小巷,巷口巷尾,骤然出现了群黑衣人,将小巷堵地密密实实。
领头的沐铁沉着脸,看着小巷中的那三人,指着领头那人说道:“你可叫杨攻城”
领头那人的右手缓缓按上腰间的鼓起处,冷漠说道:“正是,有何指教”
沐铁露齿而笑,黝黑的脸上闪过丝古怪的味道:“确认下阁下八家将的身份,以免杀错了人。”
然后他闪身离开,巷头巷尾的两群黑衣人沉默无声冲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鸿门宴上道春秋二
杨攻城,八家将之。
八家将,八名家将,看上去是很简单的说法,但当这三个字汇作了处,却有个完全不样的意义。人们都知道,这指的是二皇子王府里私下蓄养的八位高手,这八位高手直跟随在二皇子的身边,是二皇子在武力方面最强大的实力之厂,
在前年范闲与二皇子的斗争之中,正是这八家将在抱月楼外的茶铺里将范闲留了下来,虽然最后未曾留住,却依然给范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确实是八位高手。
在京都府外,在那个和抱月楼范思辙息息相关的案件审理后,范闲凛然出手,击碎谢必安心魄,而也因此引发了体内真气的问题,此为其。
在御山道旁,在秋雨之中,监察院六处杀手出击,以铁钎灭口,惊住了范无救,令此人在事后不顾二皇子挽留,飘身离去,此为其二。
自那次未曾宣诸于世的小型斗争之后,二皇子的八家将便只剩下了六个人。今日二皇子在抱月楼做客,他自信范闲不敢对自己如何,为了显得心如霁月,竟是个人都没有带,剩余的六个八家将也遣了回去。
杨攻城便是其中的位。在这样个举头望去尽白雪,层云已遮银芒月的夜里。他被群黑衣人阻了去路断了退路。
白日曾经晴朗过,巷旁街檐上地雪化作了水往下滴淌着,巷内湿冷片,入夜。水滴渐少,渐凝成枝枝冰刺,却依然有那么滴水聚于冰刺之尖,垂垂欲滴。
杨攻城眼瞳微缩,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剑,脚尖在地上点,整个人已经掠了起来,剑斩向檐下的那些冰刺。
冰刺哧的声从中折断,化作片厉芒向着身前地黑衣人刺去。
而杨攻城紧接着单脚踩自己两名伴当的肩头,将这两名伴当点向了两边袭来的黑衣人。自己的身形已经拔高,将将要探出小巷的上方。
他知道这是场狙杀,这是场针对自己预谋已久的狙杀。对方查清楚了自己日常行走的路线,才会恰到好处地将自己堵死在小巷中。
可他不想死,所以他宁肯牺牲了自己的两名伴当或者说是徒弟,让他们充当抵挡兵刃的沙包,而让自己能有时间逃走。
是逃走。不是抵抗,杨攻城在这种时候早已没了锐气,敢在京都里设伏杀人的。没有几个,而与二皇子有仇地,只有那个人。
那个人派出来杀自己的人,不是自己能够抵抗的。
不得不说,杨攻城不愧是二皇子贴身八家将,反应速度以及应对地方法均是时之选,当下面那些黑衣人闷哼着将他的徒弟斩翻在地,同时劈开那些带着他真力的半截冰刺时,他已经掠到了半空中。
只需要瞬间的时间。他就可以踩上巷头,遁入夜空。
可惜狙杀者没有给他这瞬间,枝弩箭飞了过来,悄无声息地飞了过来,直刺他的胸膛。
杨攻城闷哼声,手腕翻,往下斩去,在电光火石间将这枝弩箭斩落。
然则,弩箭既出,自然不止根。
嗖嗖嗖嗖,十余根弩箭同时射出,他人在半空,哪里能挡虽凭籍着身高绝地修为免强挡去射向要害的几枝弩箭,却依然让漏网的几枝弩箭深深地扎进了大腿中。
杨攻城腿上痛麻,双眼欲裂,有些绝望地从半空跌落。
他只来得及跃出巷中上空瞬,在这瞬里,他瞧见了七个弩手正站在巷上民宅檐角,不同地方位,却将上方堵的死死的。
下有刺客,上有弩手,是为天罗地网,如何可避
杨攻城在摔落的过程中欲开口长啸求援,眼角余光却发现巷中的黑衣人也从怀中掏出了弩箭枝迎面而来的弩箭射入了口中,血花溅,将他的嘶喊声逼了回去
在这刻,他绝望想着,对方怎么拿了这么多硬弩来对付自己这样个小人物太过密集的弩箭攻势,让他人在半空,身上已经被射中了数十枝弩箭,看上去就像是只刺猬般可笑。
啪的声,杨攻城地身体摔落在雪水之中,震起血水滩,只是他的修为着实高明,受了这么重的伤,竟是时没有断气,单膝跪于地上,以剑拄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黑衣人首领,瞳中露出丝野兽毙命前的慌乱凶残之意。
是的,他是名高手,可是被人用数十柄硬弩伏击的高手,没有什么办法,除非他是叶流云。
鲜血顺着浑身密密麻麻的箭杆往下流着,流出他的精气神血魄,杨攻城喉中嗬嗬作响,却不肯瘫倒。
黑衣人的首领走到他的身前,反手抽出腰畔的直刀,刀身明亮如雪,不沾尘埃。
巷檐上的冰刺大部分已经被斩断了,只留下几根孤伶伶的冰柱,那滴蕴了许久的雪水终于汇成大团圆润的水珠,滴了下来,滴入巷中的血水里,泛起丝轻响。
黑衣人首领拔刀,沉默斩下,刀将杨攻城的头颅斩落,干净利落。
杨攻城无头的尸身依然跪着。
黑衣人首领挥手,民宅上站着的弩手翻身落地,巷中的狙杀者们沉默地上前,取走所有的弩箭,然后消灭了巷中的痕迹。
群人脱去身上的黑色衣物,扮成寻常模样的百姓,离开了小巷,汇入了京都似乎永亘不变的生活之中。
小巷里片安静,就像是没有人曾经来过,只是却多了三具尸首,那个无头的尸首没有身周弩箭的支撑,终于倒了下去,砸的巷中发出声闷响。
“我以往从来没有想到过,弩箭这东西,竟然会这样可怕。”范闲举起酒杯,缓缓饮着,眼中满是惘然之色,“诸位大人也清楚,我监察院也是习惯用弩箭的,可是依然没有想到,当件杀人的物事多到种程度之后,竟然会变得这样可怕。”
抱月楼的酒席中,所有人都安静听着范闲的讲述,这是山谷里狙杀的细节,人们都听出了范闲话语中的那丝沉郁与阴寒。
范闲将酒杯放到桌上,微笑说道:“漫天的弩雨,我这世未曾见过,想来前世也未曾见过这不是狙杀,更像是在战场之上,那时候的我才发觉,个人的力量,确实是有限的。”
大皇子在对面缓缓点头,面露复杂神色,或许是想到了西征时与胡人部族们的连年厮杀。
“弩箭射在车厢上的声音,就像是夺魂的鼓声。”范闲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具体情节,“那种被人堵着杀的感觉很不好。”
太子叹息安慰道:“好在已经过去了,安之你能活下来,那些乱臣贼子终究有伏法的日朝廷正在严查。想必不日便有结果。”
“谢殿下。”范闲举杯敬诸人,笑着说道:“对,至少我是活下来了,想必很多人会失望。连守城弩都动用了,却还杀不死我范某人,这说明什么”
没有人接他的话,枢密院两位副使的脸色很不好,山谷狙杀事毫无疑问牵扯到军方,虽说朝廷地调查还没有什么成果,可是这点已然是铁板钉钉之事,范闲说到此处,由不得军方这些大老们暗自揣摩。
“我是个很自信的人。”范闲示意众人自己已然饮尽,笑着说道:“包括陛下和院长大人在内。长辈们都曾经问过我,你为什么这么自信”
众人凝神听着,心里却生出股荒谬的感觉。此时座上皆是庆国重要人物,还有太子殿下,三位皇子,可是只要范闲开口,众人的注意力便会被他吸引过去。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今夜宴会地主人,更是因为似乎所有人在下意识里都承认,他才是真正最有实力的人。
这真的很荒谬。历史上或许有权倾朝野的权臣,称九千岁的阉党,但从来没有这样位年轻而充满了威慑力的皇族私生子,还是位光彩夺目的私生子。
众人下意识里看了太子眼。
太子却在微笑听着范闲说话,表情没有丝不豫,反是充满了安慰与了解。
大皇子轻轻咳了声。
范闲左手轻轻捏弄着大酒樽,目光看着眼前尺之案,似乎在看个极为漂亮的画面:“为什么我会这么自信因为我相信,我是这个世上运气最好的人。再没有谁的运气能比我更好了。”
明明已经死了地人,却莫名其妙的活了过来,并且拥了如此丰富多彩甚至是光怪陆离的生,这等运气,需要在以后地岁月里慢慢庆祝。
范闲笑着说道:“先前我也说过,我监察院也很习惯用弩箭,那些弩箭,杀不死我,而我的敌人,定没有我这么好的运气。”
离皇宫并不遥远的监察院,在那个陈院长最喜欢呆的密室内,言冰云穿着身纯白地棉衣,盯着桌上的案卷出神,片刻后他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岤,觉着太阳岤那些酸痛难止。
门被叩响了,二处情报甲司地位官员闪了进来,递了三个蜡封的小竹筒给他。
言冰云怔了怔,用手指甲挑开蜡封,取出内里的情报扫了眼,便凑到旁的烛火烧了,然后在那名情报官员异样的目光中,有些疲惫地说道:“今夜之事不记档。”
情报甲司官员怔,旋即低头应下,说道:“四十三个目标,已经清除三个。”
言冰云似乎有些头痛听到这句话,烦恼地摇摇头,挥手示意知道了,让他出去。
密室里重新归于安静,言冰云看了桌上残留的那些蜡屑,又开始出神。今夜范闲在抱月楼宴客,而监察院却处于二级状态之下,在京都的黑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行动,多少人会死去,而这切,都只是因为范闲的疯狂。
今夜的计划是言冰云亲自拟定地,虽然他当着范闲的面表达了坚决地反对,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做。在这个计划之中,要杀十个人,要捉三十二个人。在最先必须清除的十个目标当中,便有六人是二皇子的八家将。
这是次疯狂的报复行动。
二皇子的八家将已经死了三个,以监察院全力疯狂地反扑,区区个王府的力量,根本动摇不了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