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这下喻恒会笑,毕竟这种狗屎运可不是那么好走的,可是眼里瞧着的还是那张没趣儿的脸,相比之下,倒是知秋的表情让他很受用。
“这姑娘对你言听计从的,你就没想过原因吗?”他语速很快,甚至没有给喻恒反应过来的时间,“那个工场,负责那个工场的,就是你们喻家的旁支,用来练蛊的血,也是你们喻家人的血,但是这个一看就是药下多了,有点傻。”
说完他自己又是一阵没眼力价的笑,还用手戳了戳目光呆滞的知秋的脑袋。
他那次便听喻四说过,喻家内部对于破佛刀的竞争十分激烈,从前甚至发生过手足残杀的事件,后来为了免去争端,在喻家内部发行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家主有权利继承破佛刀,并且在家主选定后,叔父辈要自行砍断右手,以正其没有夺位之心。
喻恒从没见过他的叔父们,他一出生他爹就死了,大哥自然而然继位,葬礼,继位仪式同时进行,他的叔父辈想必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就隐匿的隐匿,没跑掉的就被砍了右手。
“这个也不好笑?”卜恩问他。
“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喻恒拧紧了眉心,咬着牙不悦道。
“不好笑的话,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要管。”卜恩变脸的速度绝对比得上他拔剑的,前一秒还笑得合不拢嘴,下一秒就能拉下脸来,严肃得深沉。
他凑到喻恒耳边道:“十五岁的小皇帝,管不了中原这么大的一片天,二十五岁的小将军,也守不过来,你不是当将军的料,好好活着,给你们喻家留个香火吧。”
就算是父债子偿,这一家人也还得够了。
卜恩的一席话搅没了两人的胃口,他自己倒是舒坦地盘腿一坐,吃饱之后还不忘拿鱼刺剔剔牙缝,喻恒心里挺想拿刀砍他的,可惜身体却像是被抽调了魂魄,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提不上来。
“这些都是我四哥托你来告诉我的?”
“他要有那神通就不会死了。”卜恩嗤笑一声。
他说得轻松,演得浮夸,其实来龙去脉,他也是近日才理了清楚。
五年前,在射燕的规模还尚未成型之前,就有人化名来找过他,想利用同为亡国者的身份,借他的剑,斩杀喻家这条看家护院的狗。
他们同他说,当今的喻家仅剩两位年纪尚轻的少爷,小的那个顽劣不堪难当大任,无需劳烦先生带兵亲征,只求除掉喻槐一人。
他自然是拒绝了,天下是谁的天下对他而言都没有区别,而且喻恒不是当将军的料,他也不是当侠者的料,惩恶扬善伸张正义之事他没兴趣,也做不来,要不是他家老爷子死后没人管这把剑,扔还扔不掉,他才不情愿把自己的人生和这么一把破剑捆绑到一起。
可他还是去了,他实在想看看那个和他一样,一辈子都被捆绑在一把刀的人,是什么模样,见面之前,他一直以为那会是一位有着凶恶眼神的莽汉,颊边交互错杂的粗黑胡徐,即使在深秋也要裸露两条膀子出来,显摆那上面虬结的肌肉,声音浑厚粗重,像说书先生口中的草莽土匪。
但喻槐其人却完全颠覆了他的印象,个子比他还要矮上一些,身形也很瘦削,他那黏人的破烂弟弟在他身边一站,几乎就能将人完全覆盖住,性格也温和,要不是力气大的出奇,他都不敢信这人竟会是这么大一个国家的护国将军。
他甚至开始觉得喻槐有些合眼缘,照例面圣之后,便常厚着脸皮在喻府里待着,喻槐待他也亲切,许是当哥当惯了,不好扭过来思维,后来又听了坊间盼他们在大会上比武助兴一事,两人同是有些哭笑不得。
比武的前一晚,两个人还在后院的荷花池边,商量着明日台上一招一式,如何摆弄营造出来的效果更华丽一些,最后那一剑原本是点睛之笔,既给足了来客的面子,又不失大国名将的风范,可也是那一剑,要了喻槐的命。
他自知自己没有动手,喻槐身死的当晚,他也确实被应召进宫,但是喻槐胸口上和他最后那一剑,伤口的走势和位置都惊人的相似,他想不通。
更要命的是喻槐那个破烂弟弟,不管他说什么都像疯狗一样咬死人就是他杀的,还胡乱煽动百姓,搞得他最后不得不像逃亡一样出城,能走出去还是托了皇上的,给他开了个城门。
直到快近年关的那段时日,射燕的人又一次找上了他,还是一副时刻准备决战的派头,那时喻恒坠崖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燕北处处是冰原,山林里还常有野兽出没,就算能逃过摔死这一劫,在下面也活不长久。
大将一死,不仅十五岁的小皇帝没了依靠,对于百年来被喻家垄断的军事力量,也绝对是一次重创。
许是这一消息给他们增添了不少底气,此次来万娄寻他时,语气也豪横了不少,甚至还亮了底牌给他,表示他们此次胜券在握。
说实话,卜恩对他们进展的迅速还是很吃惊的,万娄在统一之前,算得上领土规模最宏大的,依山傍水,地理位置也绝佳,可就连这样的水土,都救不活这被大肆**过的破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能耐,聚集了一批又一批舍生忘死的人,一步步将那喻家逼到现在这个局面。
提起这个,来者那眉目间便有着得意之色,道是说厉害还须看那古国熙和,历史悠久的大国气场那就是不同的,不服不行。
卜恩又装作好信儿问了一嘴,引得他继续说,才得来后面的事情。
原来当年熙和战败后,虽然没逃过被屠城的命运,但有一三朝老臣,忠心护主,为此献上自己的一双儿女,替代了本应被公开处决的太子和小公主。
逃过一劫的太子带着小公主一路向南逃去,混进了大将军偷偷救下来的孩子堆里,还同万娄覆灭之时,就潜入燕南国卧底的小叔叔取得了联系。
卜恩这才意识到,五年前射燕的出现,并非亡国者最后的哀鸣,而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复权战争,而被当成靶子的,就是作为刀神而名扬千里的喻家。
他忽然就想明白了喻槐的死因。
自熙和灭国后,江湖上就鲜少出现蛊术一说,也就只有少数人知道燕南王室弄的些邪门歪道,但那也远远配不得蛊术二字,可若这熙和王室真留下了后人,那便是不同。
他幼时跟随父亲到处云游,是见识过熙和蛊术的厉害之处,其中有一种,让他印象尤为深刻。
那蛊虫名为沙啮,单独存在时,肉眼不易察觉,可当千千万万只沙啮聚集到了一处,便能发挥出惊人的破坏力,起初被熙和认定为害,后来经由老蛊师用苗花的花粉杀灭了其方向感,在那之后,它们变得只认那花粉,有聪慧这,利用这一特点,在待修整的建筑上按照刻线涂抹苗花的花粉,再从袋子里把沙啮房出来,引得他们去啃噬那些木材,省时省力。
所以如果将那花粉溶于他的剑气之中,趁着他最后蓄力的那一剑,穿透铠甲打在他内里的皮肉上,再于晚上放出沙啮,如此一来便可以借他的剑杀人。
但达成这一目的的前提,至少需要两个人一个有合适的身份同他密切接触,并且于比武当日可以长时间在现场围观,而那另一个同他配合的,想必应该就是早年间混入喻府的熙和太子。
若这两人真能在燕南潜伏了长达二十五年之久,他们拥有的势力想必也非比寻常,那也就怪不得区区一个来使,在他面前讲话时都有这般底气,还叫他现在站得好队兴许还来得及,要么就乖乖保持中立。
卜恩在心里骂他们傻,如果是真想让他保持中立,大可不必跑这么一趟,他本来的立场就相当不偏不倚,但经他们走了这一趟,却不由朝喻家的方向偏了偏。
就在他们凭借自以为周密的布局,而得意洋洋时,从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意外地像小针一样在他胸腔里一下一下地扎着。
时隔多年他还总能想起那个并不高大的男人,和过去被他轻言妄断为可笑的愚忠。